恶魔小丑 | 文

《雷特斯蒂尔之遗》是一个极少有人预料到的不幸。

发行前，它被雪藏之声和争辩织成。当时，由于缺乏格斗游戏内容的曝出，人们仅靠愤世嫉俗的模拟来推测格斗游戏产品质量。所以直到不久前，大家还悖论这是这款低品质的坑钱作，由不无3A制做经验的组开发，并被所有“爱丽丝是否该被杯葛”的无趣争辩烧掉。

然而它发行后，取得了不可思议的成功，其Steam新浪网数目最大值吞没历史第十，IMDb高达95%。最重要的是，《雷特斯蒂尔之遗》成了哈利波特影迷们的大礼包，它那股教育经费和精心设计的层次感，对故事情节还原成很高，格斗游戏本身又努力做到了中上产品质量——对于IP翻拍格斗游戏，它文武双全。

它的还原成有多踏实呢？你可以在谢幕十分钟内窥见。比如起初这段教育经费极富的地牢过山车，那片大容量世界地图只是为了那个一分钟的短片做的；这是情景还原成的魄力。

而在这之前，当你搭乘升空轿子，被秃鹰突袭时，一位魔力部人员在你眼前失踪。那个摄影机后四分钟，你会发觉突然能看见牛车的夜骐了——一种见过失踪的专业人才能看见的生物；这是预设还原成的魄力。在整个格斗游戏过程中，不计其数的技术细节要用这三类魄力将玩者包覆。

对那个巨大的不幸习惯后，大家逐渐放下对争辩的关注，转而聊起了格斗游戏本身。这时，另一个有人已经预料到的“不幸”又出现了——人们通过成就完成比例，发现了四所学院的选择数目。

而这次，排第一的又是斯莱特林。

2月9日数据

假如你不熟悉《哈利波特》里四学院的预设，这是魔力学校雷特沃兹中的四个学院，分别为赫奇帕奇、格兰芬多、拉文克劳和斯莱特林。这四个名字来自建立雷特沃兹的四位法师，他们分别（大致）依靠忠诚、勇气、聪慧和野心/血统来招生，并将自己的思想注入一顶号称“永不犯错”的分院帽，把后世所有新生分入四所学院。

原著中，主角团基本来自格兰芬多，这是正义和勇气的学院；斯莱特林，则培养了校内外的大多数反派。表面上看，爱丽丝就是把斯莱特林当成一个种族（血统）主义的反派势力来写的，就连其创始人都干过用恶魔定期清理后世“低血统”学生的龌龊事。

但在《雷特斯蒂尔之遗》中，选择斯莱特林的玩者却最多，为什么？

这事有个结合时事的解释：因为哈利波特这IP被政治正确的破事搞得太恶臭了，魔怔媒体和网民不断杯葛这款格斗游戏，让海量不爽的人怒火中烧，逆反选了崇尚血统论，最不政治正确的斯莱特林。

前情提要：爱丽丝被杯葛，不是因为她不支持变性人权益，而是她不支持“未经过手术的男变性人使用女厕所”。

这解释确实部分合理，但细想又会发现不对劲。因为斯莱特林不只是在《雷特斯蒂尔之遗》里受欢迎，实际上，不论海内外，不论过去还是现在，斯莱特林几乎都是最受欢迎的学院。

在著名的同人网AO3上，哈利波特最受欢迎的CP中，排名最高的就是马尔福与波特，前十里有一半出现了斯莱特林角色，剩下五个里，有三个还是官配。

国产手游《哈利波特：魔力觉醒》里，最受欢迎的同样是蛇院，也就是斯莱特林。

在各种大型投票中，你一样会发现，很多第一都是斯莱特林，其他偶尔是格兰芬多，偶尔是拉文克劳。

在《雷特斯蒂尔之遗》里，很多人喜欢的是拉文克劳的宿舍，它大气明亮，还有个能直接飞进来的天窗；而制做最踏实的学院线是赫奇帕奇，他们甚至为这支线，做了个精致的阿兹卡班监狱出来，你在其他情况下是见不到的。但架不住，就是加入斯莱特林的玩者最多。

拉文克劳宿舍

阿兹卡班

另一个解释是，斯莱特林的帅哥美女多，二创也多。但琢磨一下，这还是不对劲，因为二创多是因为原设受欢迎，不是反过来的。

至于颜值，我相信很多人都认为电影颜值最高的演员是艾玛·沃森。且其实剧组曾刻意打压过斯莱特林学生的颜值，潘西·帕金森曾在一代因为演员颜值过高而曝光率暴涨，后来他们就把她换成了三位相貌愤世嫉俗的演员。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

我认为，斯莱特林受欢迎，其实是催生它的一种大型审美体系受欢迎。它的热度，一部分其实不来自它自己，所以为何它最火的是二创，而非原设；而且，你越认为原著的斯莱特林不值得喜欢，越能证明它的魅力另有来源。

那爱丽丝在创造斯莱特林时，用的配料是什么呢？

首先很明显，是德国纳粹，这是伏地魔和食死徒的原型。而德三的美学体系，是世界公认的高水准，它的可怕和糟糕，一部分就来自其魅力太难抵抗。

《重返德军总部》

斯莱特林也是如此，他们的绿色长袍+银饰极有格调，正带着德三美学那种冷峻凌厉的高贵感。伏地魔的扮演者，拉尔夫·费因斯曾在《辛德勒的名单》中演过一个残忍邪恶的德国军官，他的扮相，就被刻意处理出了这种魅力。

喜欢一种美学体系，和认可它相关的意识形态完全不同，比如我相信很多听瓦格纳的人，不是反犹主义者。

接着，斯莱特林和其他三个暖色系的学院不同，是冷色调的，还有很强的爱伦坡式哥特风。去《雷特斯蒂尔之遗》中的斯莱特林宿舍转一圈，你会看见大量的滴水兽雕塑、地牢和高穹顶，以及细柱和尖拱门，这些都是哥特式建筑的特色。

四学院的预设，可能和四元素学说有关，其他三个学院分别是火、风、土，而斯莱特林是水，所以它一半宿舍在湖底，关联的学科是魔药学。而人类的很多艺术，风格都是和“水”这种特性绑定的。

假如你喜欢这种冷色调的哥特美学，那斯莱特林也基本上是你唯一的选择。斯莱特林只是在书里搞霸凌，要是把哥特美学和邪恶的人格绑定，那可就是在现实里搞霸凌了。

这种独特的美学风格，已经让斯莱特林收获一批影迷。接下来，它还有个独特的魅力：人物塑造。

斯莱特林的人物塑造是什么？懦弱、狡猾、阴险而傲慢。就连Slytherin这词，都是狡猾（sly）+蛇爬行的声音（slither）。

然而这是表象，爱丽丝之所以把斯莱特林塑造得如此糟糕，是因为她起初写的是童书，善恶对立要明确。

其实爱丽丝写过，大法师梅林就是斯莱特林，他的组织缎带也是银绿色的。

书中，塑造最出色的三个斯莱特林是伏地魔、马尔福和斯内普。而斯内普的塑造，来自一种经典的创作情结——扭曲偏执，且至死不渝的爱。

实际上，在《哈利波特》只出到第四部时，海内外就已经猜出斯内普的内鬼身份，以及他对莉莉的爱了。

在当时大神遍地走的贴吧，你能看见不少这么推理的帖子，他们从斯内普第一次看哈利，是看他眼睛这样的技术细节（所有人都是先看他的伤疤），推出了隐藏预设。但最重要的是，斯内普和斯莱特林身上，有太多《呼啸山庄》的影子。

《呼啸山庄》是艾米丽·勃朗特的不朽作。它说的是一个捡来的弃儿，与离经叛道大小姐相爱，但因为阶级，两人被迫分离，男主愤而离家，并在多年后带着财富回归，抢夺女主，并对所有虐待过他的人复仇。

书中的男主希刺克厉夫，人设极具颠覆性，他有很强的占有欲，道德观阴暗，在虐待中成长，灵魂仿佛被恨与愤怒，还有无上的激情驱动，他的复仇，把基督山伯爵衬得像个圣人。

猜猜希刺克厉夫最出名的演绎者有谁？没错，费因斯

但就是这么一个恶人设，专情程度却前无古人，并被同样叛逆而嚣张跋扈的女主凯瑟琳回应。这本书影响了后世无数作品，尤其是英国文学，《哈利·波特》就是其一，就连费尔奇的原型都来自《呼啸山庄》。

斯内普，基本就是希刺克厉夫的倒影，他和莉莉、詹姆的关系，可以投射到希刺克厉夫、凯瑟琳和林顿上，他对波特的态度，也基本就是希刺克厉夫对待凯瑟琳和林顿后代的方式。

很多人都无法接受《呼啸山庄》的价值观和希刺克厉夫的人设，但同样有很多人爱它爱到疯狂。对他们来说，这种地狱黑火般的扭曲之爱，是对庸俗爱情故事的颠覆，对保守人物创作的反叛，对一种刺激XP的挖掘，魅力独特且极强。

这书我喜欢到大学时自己翻译了一遍

毕竟爱这种东西就像是弹簧，压力越大张力越强，爱越是扭曲，力量没准越有冲击力。而英国人尤其吃这一套，可能因为他们经过了维多利亚时期的严重性压抑。

而斯莱特林对于斯内普，就像呼啸山庄对于希刺克厉夫，那里阴森幽暗，只有狂风和废墟，只有阴郁的雕塑，以及不时滑过的蛇怪声。既然《呼啸山庄》能成为文学经典，那有人因斯内普而爱上斯莱特林，也再正常不过了。

另一个让人们喜欢斯莱特林的最重要原因，则在《雷特斯蒂尔之遗》里展现得淋漓尽致——贵族气质。

《雷特斯蒂尔之遗》发生在正传的百年前，那时，斯莱特林尚未被伏地魔和格林德沃扭曲，它更像个贵族学院。在斯莱特林的学院线中，你接触到的队友也不是疯子，他们喜欢人鱼，坚信平权，可以是天真浪漫、傲气可爱、善良优雅的。

不少喜欢斯莱特林的人，实际上喜欢的是这些，不是你在电影里，看见的那些脸谱化反派。

人们总说，欧洲人无法摆脱骨子里对贵族阶级的向往，这初听是件蠢事。因为法国大革命和马克思，现代人不论东西方，都对贵族阶级有种抵触心理，他们总被塑造成傲慢且自私的蠢角色。

但现实中的贵族阶级很复杂，要理解它的吸引力来源，可以去看看茨威格的《昨日的世界》。书的前半段，这名奥地利贵族写了自己的成长，他和同伴总在追求精神上的升华，呼吁平权，对抗阶级的不公和欺压。

这是关于二战的名作

温室般的环境，让他们不被困难逼出恶意，而良好的教育，让他们经常打抱不平和助人——实际上，马克思要建立的乌托邦，也不是所有人都变成平等的质朴，而是每个人都拥有这种贵族式的精神与物质生活。

欧洲的一些老贵族，耗费数百年将这种模范形象，刻入今天的审美。斯莱特林虽然是个刻板的邪恶贵族阶级，但这种形象历史悠久，其魅力无法被一部作品抹除。

猜猜别的英国演员常演这种正面的贵族？没错又是费因斯

然而，在《昨日的世界》的后半段，你会看见纳粹是如何摧毁前半段的世界的。而纳粹的理念，同样源自贵族式的特权思想和财产掠夺，茨威格也在这种贵族式的暴行下绝望自杀。

《昨日的世界》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展现了贵族阶级的两面性，这种两面性同样反映在了斯莱特林上。它受到的欢迎，部分来自贵族式的优雅，而它在书中的恶，则来自贵族式的罪与贪。

这是同一事物的两面，展现它导致的恶，就得直视它散发的魅力。

斯莱特林的贵族魅力，还有另一个源头，那就是英国诗人拜伦。

就如茨威格自己所说，他太弱气了，而拜伦式的贵族风范，更契合斯莱特林的塑造。拜伦的贵族气质是攻击性的，他桀骜不羁、英俊富有，童年时受的虐待，让他有种冷酷的S魅力。

在当时，无数女人为他心碎，又有更多女人被他吸引，他干了一些很渣男的事，出了一些很《五十度灰》的丑闻，人们评价他坏而危险。但同时，他又是无比耀眼的天才文豪，最终为了援助希腊的自由革命而死。

一个无关冷知识：拜伦的女儿是埃达·洛夫莱斯，史上第一位程序员，首位主张计算机可以不止用来计算的人。

很多乙女格斗游戏里的男主塑造，实际上都来自拜伦。他和他创作的《唐璜》，开创了坏帅男人和反英雄的模板，之前提到的希刺克厉夫亦如此。斯莱特林的气质塑造来源正是拜伦，现在再想想那些斯莱特林二创中的角色，是不是常是这种风格？

《哈利·波特》曾是童书，但和大量的英国童书一样，它也逐渐变得更复杂，就像《霍比特人》和《纳尼亚传奇》。所以人们在书里看见了什么，和爱丽丝实际写了什么，差别巨大。

人们爱斯莱特林，是因为，在斯莱特林的创作背后，有太多没以正面形象出现的元素。它们魅力极大，不会被套个刻板面具，就让人避而远之。

在政治正确的风暴中，曾演过格兰芬多学生的演员纷纷开始攻击爱丽丝，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艾玛·沃森。而像你已经认识的拉尔夫·费因斯，却依旧敢在舆论尚未转向时，就为爱丽丝辩护。

你问为什么老是出现他？因为他的戏路，就在今天我们所说的审美体系中，它们是互相关联的。

于是人们开始玩梗：现实里，格兰芬多成了魔怔人，斯莱特林却成了卫士。这梗当然不公正，但它确实揭示了爱丽丝在早期创作时的偏见，而现实让她的偏见背叛了她，她被很多想必曾会被她分入其他学院的人群起攻击。

忠诚、勇气和聪慧，这是其他三个学院的标签，然而人类历史上，有无数暴政和悲剧，是由愚昧的忠诚、盲目的勇气，以及偏执的聪慧导致的；无数的进步，则实际上由野心推动。

马尔福的爹的演员是个真贵族，同样是剧组里少数为爱丽丝说话的人。

《哈利·波特》的创作原点，是反法西斯战争。而在真正的反法西斯战争中，赢得胜利的是全人类，不论男女、国籍，不论意识形态，不论贵族或贫民。带着标签的对抗，只是战争而已；唯有跨越了标签，才能支撑“正义对抗邪恶”这样的主题。

所以如果有恶，它定会共同诞生在四个学院中；而假如有力量起身迎战这种恶，它同样会共同诞生在四个学院中。因为实际发生的，是人类的故事，而非《哈利·波特》的故事。

爱丽丝在后期，想必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她在第七部的结局借波特的口说出了：不要害怕被选入斯莱特林，因为最勇敢的人就来自那里。在半续作《被诅咒的孩子》中，她让波特的次子阿不思进入了斯莱特林，并结交了正直的斯莱特林同伴。

在和平的时代，人们创造了无数艺术杰作，其中很多，都成了哺育斯莱特林形象的土壤。爱丽丝用这套宏大的审美体系，创造了“斯莱特林”，又用童书式的刻板模式，给他们加上了单调的恶。但哪怕是《哈利波特》这样出名的书，也是无法彻底抹除那些“土壤”渗透出的魅力的。

爱上这群看似高傲的绿袍子，其实没那么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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