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秀海简介,朱秀海小说:无限游戏

游戏攻略 2023-01-21 20:32:58

无限游戏

(中篇小说)朱秀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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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他是在一家名叫“幻境中的情人”的酒吧里见到她的。九、十点的样子,也许早一点,也许晚一点,那都不重要。外面一阵阵下着小雨,那条一提起就会让人想到酒绿灯红加许多暧昧情调的小街上仍旧人潮如涌。他当天好像是有了件什么好事,是的,无限游戏,他从那一天开始在m7上做关于无限游戏的初始输入,m7是这样的家伙就是在全中国,不,全世界也都没有几台,超级智能电脑,超级能干,还超级幽默,和连续战胜了三位人类棋类世界冠军的阿尔发狗一个级别,而头儿交给他的课题又让他浑身的血都沸腾起来,无限游戏,真是一招儿点到了他的穴位,世间所有的运算包括智能电脑运算不都是游戏嘛,无论是最简单的“俄罗斯方块”还是最复杂的量子纠缠,都是游戏,不是人类的游戏,就是创世者的游戏,但它们都是有限的,谁不想做这个无限游戏呀,你想一想,你搞的这个东西可以让人类包括创世间自己无限地嗨屁起来,有可能一旦输入进去第一段代码,它就像宇宙大爆炸,天体运行,电子围绕着原子核旋转,一个子虚乌有的谣言流传,没完没了,想一想就觉得连头发梢都支棱了起来,冒起了火苗,不想下班,但不下班又不行,工作间管理人员要下班,但是心里无比快活,觉得自己就是创世者,想自己给自己庆祝一下,同时也放松一下情绪,冷静下来想一想第一串代码怎么输入,一定要石破天惊,像那个发生在奇点的爆炸,像那个说出“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的”的家伙,那个写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家伙,至少要像m7可以小菜地碟般随意从人类所有文献中检索到的诸如说出“无”、“混沌”、“自然”、“造化”……这些呓语般的家伙,给他们一个震撼,因为他现在就站在这个游戏的奇点上,像霍金站在宇宙大爆炸理论的奇点上一样,既是创造者,又是创世者,是的,就是这样。

住处离小街又那么近,只有咫尺之遥,过去即使心血来潮也没想过去那里见识一下,可是今天他欢喜疯了,哪怕只是一个游戏,只是站在一个游戏的奇点上,他也是创世者,不,既是创造者也是创世者。不到这种他过去想一想都要嗤之以鼻的地方逛一次,胡闹一番,这个夜晚都要成为无限夜晚,没完没了,他根本等不到天亮,再回到m7跟前去,在键盘上敲出那一串致命的代码。天哪,只要他敲出第一个字母,或者第一个阿拉伯数字,奇点的爆炸就要开始,一个新世界就要像一个婴儿一样呱呱落地,空间、时间,新物理学理论描摹的那么多维,一起诞生,成长,向无限延伸。我的天哪,这不像人做的事,这是创世者做的事,发生了这种事人如果不胡闹一番,或者一头撞到墙上,那他是冷静不下来的。这样他就进了那条小街,当然没有想到要进那家酒吧,是骤然下起了一阵大雨,将他淋到马路边的人行道,回头就看到了它,“幻境中的情人”,名字就挺刺激,摆明了要撩拨你,但也显露出了一种你爱来不来来不来我都是你大爷的姿态。当时酒吧还是半地下式的,门外的霓虹灯也并不招摇,但七彩变幻,明明灭灭,炫人眼目。门不大,一群男女像是传说中的披头士,但也可能是行为艺术家,站在门前台阶上,在为一件什么高兴的事庆祝,人数还不少,山呼海啸地闹着,先是他们推推搡搡走了进去,最后剩他一个,那几个不像门童倒像黑帮电影里下手打手的男人横眉立目地问他和前面的人是不是一起的,一起就进去,不是就走开。他脑子一热加上要避雨一句话没说就跟了进去。进去的就不觉得是他而是那个被无限游戏烧了脑的家伙,27岁,刚刚在国际物理学界拿到了“未来物理学大师奖”,满脑子都是欧拉公式,E=mc²,傅立叶变换,德布罗意方程组,觉得自己很快就是牛顿,爱因斯坦,狄拉克,麦克斯韦一流,至少是中国的又一个杨振宁,搞出“薛定谔的猫”分分钟的事,这类家伙一生不发几次疯简直是辜负人生。过门槛时他差点摔了个跟斗,因为接着就是向下的台阶,红男绿女两两贴墙站立,到处都是,人手一只酒杯,又喝又聊,还有那些更亲昵的动作和声音,就不说它们了吧,很快他就下到了酒吧大堂,人更多,更拥挤,不停地流动,人人都像他的心一样疯狂,一样燃烧。那帮行为艺术家已经喝开了,占据了好大一块地盘,有人大声唱歌,有人跳舞,有人叫好,喧闹声仍旧山呼海啸。雾气蒸腾,酒精味浓得化不开,熏得他的眼睛也要睁不开了。吧台上一堆堆趴着早到的人,一对对或者几对一堆纠缠在一起,男男女女,又喝又聊,嗨吧你们。没有人注意到那个女孩子,她一个人趴在吧台尽头,还是角落边,旁边是一个特大号的橡木啤酒筒,小小的、披头散发的脑袋直接搁在台面上,赤裸的肩头不停地抽搐。居然是他先看到的她,看到了也没有马上走过去,只是觉得惊奇,女孩很瘦,几乎骨瘦如柴,不过这是眼下的风气,以瘦为美,哈哈,可瘦成这样还是让人……啊,怜惜。一时他俏皮地想到了这个,还捎带着想到眼下这个时代做个时尚女孩也太不容易了,要整天饿着。但很快这些让他快乐的想法就过去了,他已经在想她这是怎么了,啊,她在痛哭。发现了这个他吃了一惊,但仍然是快乐的,人在疯狂中快乐的火焰没那么容易熄灭,他开始左顾右盼,进来时那一点紧张的心情也松驰下来。他看酒吧里那些女孩,好像全城的女孩都集中到这里来了,她们每个人身边都有一个男孩,更多是男人,唯独没有一个他们像苍蝇缠着打开了包装的蛋糕一样缠在这个女孩身边。这好像不大正常,不过这关他什么事儿,他过去没来过这种地方,以后也不会再来,但他听说过的,女孩子不会孤身一人来这种地方,一定要有男朋友带着或者伙同闺蜜一同进来,除非是传说中那种女人,一个人来钓那些孤单寂寞卑鄙无耻的客人,可是这一个看着又不像。在他看过的有限的电影或者电影剧里,那种女人一般会像一只火烈鸟在一群白鹭中间那样分外出众,浓妆艳抹,画着大黑眼圈,吊着大耳环,衣衫单薄,还会用一种特能撩拨男性荷尔蒙的眼神瞧着每一个单身走进来四处朝单身女人身上乱瞅的家伙,当然是男人,不过听说也有女人找女人的。他边四处乱瞅边想这个女孩也许和男朋友刚刚闹了别扭,后者带了她进来,因为吵架转身离她而去,但终究走不远,生气了,做一下姿态,就会回来,如果他真是她的恋人的话,不然这种地方女人尽管多但仍然有随时被那种据说专业“捡漏儿”的老坏蛋——人称猎艳专业户——顺道儿捡走,而女孩在这种时刻往往是不理智的,头脑一昏说不定就跟人家走了。想到了这里他尽管没有在近处发现他想象中她的那个男朋友,却也不再为她担心,还自我解嘲般理解了凭什么女孩身边涌动着那么多男女竟没有一个人哪怕多覒她一眼。哈,没人关心恰恰因为有人关心。吧台前酒的气味,不,气浪,一波波涌来,叮叮当当碰响琉璃器皿的声音连成一片,清脆嘹亮,他不知道自己中了酒就已经中了酒,不知道自己兴奋就已经兴奋起来。本来靠近不了吧台的,但这时恰好有一个扎小辫子的老外挽着她的中国女友离开,空出了一个缝儿,他补上去,也没喝酒,只要了一杯苏打水,慢慢地吮啜,不是真要喝,就是当成道具,以便可以让满心疯狂的他和光同尘地混迹于这个他越来越兴奋的地方,这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快乐得都想放肆地吹一支口哨了。在这里每个人都是自己,谁也不注意谁,这给了他一个启发,将来可以在自己的无限游戏里加上一些隐身人,就像今天出现在这里的自己,除了自己之外没有人注意到他,就像一条鱼,在一片从没涉足过的陌生的水域游荡,这给了他快乐,也给了他机会,可以让他亲眼看一看这个和他的宇宙平行地存在于这座城市中的另一个宇宙的别样风景。物理学家们还满世界找什么平行宇宙,对他来说这里就是,刚才他通过的被“幻境中的情人”几个霓虹灯大字照亮的酒吧之门就是通往这个平行宇宙的虫洞。啊,多好玩呀,真是奇遇,连平行宇宙在哪里的问题都解决了,他一边快乐地疯狂地想着这些一边回头四顾,从头贪婪地打量这家被外间传得很吓人很香艳很离谱的所在,过去听到的传说泉涌般浮现,什么有选择的接待客人,一般人进不来的,但只要进来了就能见到你这辈子都见不到的风景,遭遇你一生都不想再遭遇的最匪夷所思的邂逅。今天他毫不费力误打误撞地进来,已经像年轻人总是渴望地那样发生了奇遇,眼前虽然没有酒池肉林,但映入眼帘的镜象也足以让他大感惊奇,耳目一新,从而越发感到快乐和惊奇:除了那帮行为艺术家的喧闹声如同阵阵雷鸣,响起又消失,消失又响起,他眼前还有一个极大的舞池,小广场一般,一只巨大的球形射灯在不高的天花板下面旋转,七彩光条闪烁明灭,周边还有更多的地灯,随着音乐制造出一种梦幻般的情调(让他想起了酒吧的名字,真是幻境中的情人啊),下到舞池中跳舞的男女那么多,似隐若现,又真实不虚,他转念又想到了夏日里最拥挤的海滩。再过去还有一个表演用的高台,位于酒吧深部,他走过去才发现台下更是人山人海,几个漂洋过海来的洋妞儿,该穿衣服的地方穿得少,不该裸露的地方露得多,钢管舞,爵士乐,狂躁的欲望,雨点般的媚眼、飞吻和酒,人们血脉贲张,大声叫好,大把朝台上扔钱,第二天醒来后被宿酒却搞得头疼欲裂,那时会觉得多不值啊,好像什么都看到了,回头想想其实也没看到什么。啊啊,除了身临其境带给他的某种现实感,其实并不比电影和电视剧画面更让他震惊,倒是待的时间越久,越觉得一切都那么假,都是幻境。

但他还是围着钢管舞表演的高台转了一圈又回来,要了第二杯苏打水,下决心在整个酒吧间走一圈就离开。那种一定要在他的无限游戏里把这里也作为一个平行宇宙写进去的想法越来越坚定,却也让他的被酒气冲昏的脑瓜一点点冷静了。这有点奇怪是不是?原来里边还真有新的洞天,更昏暗的所在,更多的贵宾厅,曲曲折折的走廊,更多的红男绿女酒池肉林,更亲昵的声音。也许纯粹因为空气不流通,但更可能的是酒气的加倍浓烈和一种别的他不熟悉却令他作呕的气味,他觉得自己的头变得晕晕的了,完全没有任何物理学意义上的连接就想起了白天他刚刚从书上看到的一句话,有点可笑?不,真的可笑。“社会是达成世俗目的的伟大手段。”伟大的路德维希·米塞斯这么说道。一位同事曾好奇地问他米塞斯是何路大神,他一句话就把对方吓住:“就不说米塞斯本人有多牛了,说他最不济的学生中的一个吧,弗里德里希·哈耶克,就是写《致命的自负》《自由秩序原理》《通往奴役之路》的那个家伙。二十世纪最具影响力的自由主义经济学家和社会思想家,至少是之一,骗到过1974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书虫就是这样,总是在不该想起什么的时候胡乱想起书上的某一句话。他整个夜晚都是兴奋的,快活的,加上这种从没体验过的未饮酒就微醺导致的晕晕的感觉,连同从没有进来过的这个平行宇宙带给他的意迷神乱,他居然还能用一种淡淡的自嘲的心情想到在这种地方他脑海里居然冒出米塞斯的话有多么讽刺呀。“幻境中的情人”即便是城市社会肌体上的一块癌,它也总归是社会的一部分,可这一部分存在的世俗目的又是什么?难道就是让这些食色男女此时此刻躲在灯火昏暗处偷欢买笑,出了门继续成为符合社会公认道德标准的公民,衣冠周正地出入全城每一座新起的有着巨大玻璃幕墙的写字楼,每一间摆放着各色文明标识的办公室,或者回到每一个伪装得既温馨又体面的家庭,重新做一名世俗层面的好人?至于“伟大手段”,说不上吧。哈哈。这样想着他就更兴奋,更快乐,更迷乱,头晕得更厉害,米塞斯的话引起的嘲讽和自嘲成了兴奋、快乐、迷乱、头晕的一部分。但这时他仍能想到该走了,这里不是他该多待的地方,不是说他自己就比此刻耽迷在这里的人们高尚,所有的人都是世俗的,至少大多数是,这是他一直以来对人这种算法驱动的生物的基本评价,好像伟大的米塞斯也是这个意思。他要走主要是他还是不喜欢这里,再说该见识的大致都见识到了,可以再爬过刚才爬进来的虫洞回到自己的宇宙中去了。

回到吧台边放下空杯子他一回头又看到了她。那个单身女孩,仍然像方才他刚进来看到她时一样蛰伏在吧台角落那只巨大的橡木啤酒桶旁边哭泣,他目光迷离,费了好大劲也看清了她,没喝一滴酒只在这里混迹了一会儿就成了这种样子,真不是喝酒的料,不过不知为什么仅仅过了这么一会儿她在他慢慢聚焦能够看清楚的眼眸里仿佛更瘦了,两只骨节尖尖的肩膀因为连衣裙吊带滑落到了肘下完全裸露,如果不是她小小的头部搁在吧台上,胸部和上半身就会完全裸露出来,她却一点也没注意到似的,仍旧伏在那儿痛哭不止,时尔还会将脑袋抬起一点来挪过面前的大酒杯痛饮一口,伏下去接着哭,肩头和小小头部染黄的乱发一缕缕跟着重新颤抖。不,这新的很随意的一瞥还让他对她有了更新的发现:她身边仍然没有一个男朋友或者闺蜜,那个他想象中的男朋友和闺蜜从他进来那会儿就不存在,她一开始就是一个人来的。这样一想那一点点一直在他的迷乱和眩晕中驱之不去的惊奇还像鸟儿的翅膀一样张大了,在气流的推动下向上鼓涨起来,简直是要高飞的意思:她不但是一个人来的还是衣冠不整地来的,怪不得他一直觉得她那么瘦,原来浑身上下她只穿着一件这个季节居家穿的吊带裙,薄露透不说,还那么短,连膝盖也盖不住。吊带裙质地不错但已经不新了。总之任何一个到这里来的女孩哪怕一个人来也不会穿成她的样子,何况她一直哭到了这会儿还是没有一个男人或者女孩过来问她一句出了什么事,要不要得到别人的帮助。这时他还扫了一眼吧台后面墙上那个巨大的时钟,没看清表针也知道夜已经深了,这种时刻酒吧里还越发热闹起来,一大群大学生模样的男孩女孩就在她周边密密匝匝挤着,他们那像聚群游动的沙丁鱼在庞大鱼群中灵巧麻利改变方向的动作会不停地撞到她,撞了也就撞了,关心一下、问她一句为什么甚至看她一眼的人仍然一个也没有,有人只是奇怪地看她一眼就离开了,也有人既不离开也不关心,他们视她为无物,撞了她后继续留在她身边,自得其乐地笑着,叫着,大声说着他们自己以为有趣的话题。这让头晕晕的他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她确是一个人独自到了这里,要了一大瓶酒,边喝边哭,边哭边喝。那可是一瓶700毫升装的经典格兰杰高地烈性单一麦芽威士忌洋酒,已经被她喝得只剩下瓶底的一点点残液。他不喝酒但他故世的导师丁一教授喝酒,所以他认得她喝的洋酒的牌子。对,就是这样。

即使那时他心里仍然小风一样回旋着一种疯狂的和快乐的自嘲。啊啊,“社会是达成世俗目的的伟大手段”,伟大的米塞斯。你又来了,可这话在这一瞬间出现又是什么意思?他不是没想过像别人一样弃她而去。关他什么事,他不大读小说,“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着之所造也,”连古人都这么讲。但他还是读过一篇,开头就说:女孩子总是要哭的。后来他知道其实他那时就开始骗自己了,当然头也更晕目光更迷离心里头也生出了一点被割伤的痛楚。别拽文了就直说你为那女孩担心了:她到底是怎么了呀,为什么呀?这个看上去还没长大的大一新生样的漂亮女孩——其实她挺漂亮的——雨夜独自一人来到这个再晚些据说连吗啡摇头丸都会出场的地方,一边酗酒一边哭得那么沉痛,旁若无人,还那么自我,仿佛“幻境中的情人”不是“幻境中的情人”,酒吧不是酒吧,平行宇宙也不是平行宇宙,她一个人手提着一瓶700毫升装的烈性威士忌在一片阒无人迹的辽阔荒野上喝酒和痛哭,身后只有茫茫无际的天穹和孤独。后面一种感觉本身就是矛盾的:酗酒代表着她的不清醒,痛哭却表示她可能仍然存在的清醒,至少是残存。一个弱不禁风的大一新生,还是个女孩,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喝了一大瓶烈酒,一直在痛哭,却让你觉得她还清醒着!她要是不出事谁出事?她要是不处在危险中谁处在危险中?

他仍然没有马上向她走去,不过心里已经起了纠结,像野地里起了一缕烟,不大,也没有火苗,但仍然是燃烧。他等了又等,这好像也是他看过的一部电影的片名,啊啊,等了又等,看是不是终归还是有那么一个男朋友的,不是男朋友也行,最靠近她的是一个扎着马尾辫一直跟面前的小个子黑人说啊说啊的女孩,她难道不会因为后者一直在身后边哭边喝边喝边哭忍不住转身过去,哪怕不是出于关心,哪怕只是因为自己被打扰了,问她一句你怎么了,要不要得到帮助。当然最好还是那个他一直想到会有却见不到的男朋友现身,整个夜晚他一直躲在某处,现在终于受不了了,冲了过去,无论是温柔还是粗暴地将她抱起或者仅仅是架起她细瘦的手臂就走,他都会长长吐出一口气,不再为她担心,马上离开酒吧回小街上去,也许会再逛一会儿,雨怕是停了,据说到了这个钟点小街才会真正进入那一种消费的高潮,但他恐怕会直接离开过马路回到住处去。没有。他后来说,真是等了又等啊,无论是他自己的心情,还是她的真实处境,那其实也成了他的真实处境,都让人绝望地认为无论再等多久她再喝多少,哭多久,都不会再有另外一个人出场了,可她这么下去却距离他担心的那个危险越来越近,距离他担心的出事越来越近,正是有了最后这个认知——要知道他这时的脑瓜晕得更厉害了——才心一横向她走过去的。可笑的是这一刻他心里仍然小风回旋般响彻着原先那个自己的一声俏皮的嘲讽的口哨,从灵魂深处发出,全世界有一根算一根所有树梢上的鸟儿都能听见,快乐并没有完全消失但真的不多了,几乎完全不在了,那一刻他不但自嘲而且悲哀地想他真地可能就是那个唯一会去帮她的人了。可是仍然有一个声音在问:为什么是你?

他向她走过去,内心挣扎和拒绝在继续,因为嘲讽还在那里,俏皮的口哨仍旧嘹亮地回旋在这个宇宙的所有空域,每一只鸟都在百鸟朝凤般地唱和,鸣叫:你这是要学雷锋吗?但是悲哀也在,为什么是我,世界很大,酒吧里人们潮水般地涌来涌去……是两只脚自己作主,让他奋力挤开了那对一直大说大笑却对身后的女孩视若无睹的女大学生和黑人青年,靠近她问你怎么了。酒吧里有更多人进来了,大声喧哗,她也许没听见,也许听见了,却以为和自己没有相干,但他又问了第二句,还提高了音量。这一瞬间他发觉她听到了,不过一点儿也不想搭理他,只是抬起头抓过面前的酒杯又猛灌了一大口酒,这才偏过小小的脑袋醉眼迷离地瞥了瞥他,像是看清了他,又像是没看清,然后埋头继续哭泣。但她的回头一瞥还是让他贴近看清了她被泪水弄得一塌糊涂的脸,小小窄窄的,人们常说的女明星式的巴掌脸,一只男人的巴掌就能捂严的意思,长长的假睫毛下面半边脸颊上挂着黑色睫毛膏让泪水漾开流下来的脏道道儿,汗水、雨水也许还有泪水打得湿漉漉的头发杂乱地粘成片片贴在额头、两鬓和嘴角上。另外他还看清了她嘴角上的一粒小得恰到好处的美人痣,大了就丑了,但又没有小到让人看不清。他又想走掉了,那个一直在嘲讽他的自己又要对他吹口哨。女孩子显然是美人胚子,今晚却成了残花败柳。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啊,什么乱七八糟的,她并不喜欢你的关心,还有周围投射过来的目光,身边的女大学生和黑人青年已经不说也不笑,正一眼一眼看他,让人觉得丢脸。但也正是后面这种像是被伤害到的感觉,湮灭了耳边那一声声嘹亮的嘲讽的口哨,坚定了他的意念,说强化了他的迷乱也行,她对他的关心选择完全无视反让他觉得自己更不能撇下她走掉。谁都年轻过,他今晚没有饮酒仍被酒熏到,说微醺都是谦虚,几乎就算是平生第一次醉酒,这种状态下他更不可能转身就走。周围的人听到他不甘心地问出第三句:你怎么了。女孩抬头看了他一眼,这次像是才看清楚了他,刚才那一瞥则没有。她猛地扑过来伸出两只细瘦的手臂死死勒住了他的脖子,喉咙里发出一种像是哭嚎又像是要呕吐的“呃”、“呃”的响声。他做梦也想不到她会来这一招儿,最初一刻本能地想用一个激烈和坚决的动作摆脱掉她的两臂,但那两只瘦得不成样子的手臂将他的脖子箍得那么紧,还十指绞缠在他的颈后打了死结,汗淋淋的额头抬起死命顶住了他的喉结,满腹酒气开始一口一口往外冲出,让他喉咙里起了反应,也要吐了。后来他还说,那一刻他居然会生出一种马上要被她窒息而死的恐慌,自己再也无法挣脱她,出于无法呼吸骤然引起的惊惧才一把将她抱起,同时也就想到了只有抱她冲出酒吧才能让自己喘一口气。他果然这样做了,抱着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挤开众人冲出酒吧大堂,踏上十几级台阶,出门就遇上了一辆出租车,马上拦住把她送回了家。他在抱起她的同时也就改变了和她在一起的姿势,那时他就已经能喘气了,觉得自己不会死了,同时脑子里还闪过了她只要离开那里不再喝酒也就不会再有危险的念头。那危险就是她的猝死。当然后来还发生了一系列事情:她醉成那样居然还记得住处在哪里,到了小区公寓楼下还能问出她住在五楼,被扶进电梯后还按对了楼层按键。电梯在上升,说他惊魂甫定都不算过,她看上去离开酒吧后呼吸到新鲜空气也清醒了一点点,这时他已经可以开始想今晚糟透了,本想出来庆祝一下,从算法空间回到世俗人间,像同事们常说的那样嗅嗅社会的“味儿”,算法物理学家也是人,等等,结果在本应当只有正常输入的地方却出了岔子,出现在意外输入,进入了陌生的域,结果你瞧瞧,他又在不该想起伟大的米塞斯的话的时候想到它了,“社会是实现世俗目的的伟大手段”,哈哈,社会对于世俗目的也成了输入者,有可能还是第一输入者呢。如果电梯一直上行,他很可能像溪水一定会顺着山谷流到谷底一样,想到今晚发生的一切谁是第一输入者这样的追问,但是电梯停了,喝下去的酒显然开始在她身上发力,刚进电梯时她两只手臂还能吊在他脖子上勉强站立,此刻竟然像一截被雨水淋透的矮墙一样轰然倒地。后来他经年累月地回忆自己那一刻又生出一点慌乱,不是恐惧,就是慌乱,都到了家门口她万一再出事他可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了,她若是不能马上清醒他可怎么面对屋门一开一大家子人涌出来的情景啊。因为这一点慌乱他又一次疯了一般急急弯下腰去,试图将她重新抱起,首先得带她出电梯吧,但瘦小的她此刻变得那么重,身上那唯一一件薄透露的吊带裙又那么滑,他几次都不能成功,也许那一刻他自己也筋疲力尽了,弄不动她了,而她却像一滩烂泥一样倒在电梯里,完全没有知觉似的。这时他才真正怕了,简直是怕极了,心里闪过她没有猝死在酒吧里却猝死在电梯里的恐怖意念,一不做二不休,搂到什么地方就是什么地方,最后一次用尽洪荒之力,成功了,与其说是抱起了她不如说连抱带拖好歹将她弄出了电梯。转身就发现面对的就是她刚才含混说出的门牌号码,505,他会永远记得这个号码。这时她似乎又醒过来一点,睁开一条眼缝说到了,我们进去,我要开门。但她的手没有动作,失去功能般软塌塌垂着。一种急切地要离开她的冲动让他开始动手在她身上摸钥匙,这件事他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必须摸到钥匙,不管她穿的是一件多少薄透露的衣衫,都把她带到家门口了总得把她弄进门去。他敲门没有?当然敲了,没有人应门。这个时候他还能有什么邪念啊,只想赶紧找到钥匙开门将她弄进去,然后一走了之。

就是这时,他发现了警察站在身后,对手里的对讲机说:嫌犯抓到了。

然后一只冰冷的手铐就砍过来了。

当然是个错误。他迅速被控制起来带到警局后才知道,只要进了她那套公寓的门,抬头他就能看到客厅地板上躺的男子,连同快要完全凝固的一大滩血。发生了大案。这个女孩杀死了她同居七年的男友。男人说过要娶她,她等了七年,为他怀孕、堕胎,怀孕,堕胎,都堕过第四胎了,三个月前男人却从外面回家后对她说:我爱上了别人,要和你分开,只有借助她的背景和资源我才能红。她将自己卑微到尘土里,哀求他别离开她,她已经为他付出了那么多,那么久,他一走她会变得一无所有,生命瞬间化作一堆灰烬,一个可以让风当螺号吹的空壳。不,男人拒绝了她。她继续降低姿态,降到了尘土之下,求他同意让她和他的新女友一起存在,她是妻子,那人做他的情人,她也可以接受。当然还是被拒绝。她继续哀求,说她甚至可以反着来,他和那女孩子结婚,让她帮他大红大紫,但是别让她离开他,她可以藏在暗处默默做他的女人,无论让她处在多么卑微黑暗的角落都可以。但是男人说:不。你想都甭想。我的兰兰像一杯过滤了十七遍的纯净水,她的生活里连一丝丝污垢也不能出现,当然我也不会让这样的污垢出现在我们纯洁的爱情生活里。这是她的底线,你如果真爱我,就用成全来表达这最后的爱。今晚是三个月内他第十七次回来,对她发出通牒,无论她是不是答应和他分开,这都是他和她最后一次见面。不,是分手,他今晚就要拿走他所有的东西,不会再有第二次见面了。女孩一言不发地回到厨房,像过去每天他很晚回来冲她大吵大闹一通后她仍要为他做一碗他喜欢吃的海鲜夜宵一样,今晚她仍然去做她习惯做的事,但是人到了厨房,一边做着夜宵,当然是一边做一边流泪,一边流泪一边仍然在做,一碗可口的海鲜夜宵做好了,男人等得不耐烦,在客厅里大声斥问她好了没有,吃完了还要回到他的兰兰那里去呢,太晚了她的兰兰会不高兴的。她一边回答说好了,把夜宵盛到碗里,放了他喜欢吃的香菜,再将碗放进他喜爱的有着细碎蓝色小花的托盘,要端出去给他,她已经把托盘端起来了,但是手颤了一下,一点汤溅出来,烫疼了她右手的小指,她放下小托盘,吮吸指尖,然后本该再去端起托盘,却回手从刀架上拔出一把不久前他们还天天一起切西瓜用的长刀,走到客厅里。那男人看到了她手中的刀,脸色白得像一张纸,说你要干什么,你要做傻事,要杀我吗?如果他只是这么说说就好了,关键是他胆怯了,色厉内荏,一边说一边就想跑。她本来拿一把刀出来,只是想吓唬他,可是他的一系列话语和只想拔腿就跑的动作反过来激怒了她,也可能是她不想让他走,那把长刀是她一时意识混乱被当作了阻挡他离开的最后工具,如同一根门栓,一道绳索,总之那种能拦住他不离开的东西,她以为只要她手里有了那把长刀就能拦下他不走,可现在他的表现只让她感到了更大的绝望,他不想妥协,更不想从他的立场上后退,只想麻溜地离开她跑掉,而且她可能还知道她今天连刀都拿出来了,他这一跑她就真地再也见不到他,最后这一点才是她受不了的。本来她已经想好了,决定了,最后拿刀吓唬他一次,问他一句话,到底是要她还是要那个能让他大红大紫的兰兰,这是今天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问他,但也可能是一生中最后一次问他。刚才回来后他一直在对她大叫大喊,只有他一个人在说,她什么都没说。但即使一定要分开,她就不该也对他说点儿什么吗?那把刀是她最后的语言,最后的力量,最后的依靠,当然她早就意识到自己就是有再强大的力量、再无处可退的理由,只要他坚持,她也无可奈何,何况她也疲倦了,不想和他闹了,只要他能面对她手中的刀扛下她的威胁说一句你杀了我吧,不然我还是要娶她,她可能心一软就把一切都放下,甩手让他走掉。结果不是这样,他到了这时仍想骗她,像过去一样又骗又吓,扯着陈旧的谎,说什么以后他大红大紫了会给她补偿的,只是他不能像她要求的那样写下字据,留下把柄在她手里,兰兰不会答应的。到了这一刻他关心的仍然不是她的死活而是他的兰兰,也不是,是躲过她手中的长刀。就是这一瞬间她的心情变了,她像看到一部自己和他一同演出的影片一样看到了自己七年来的生命真相,她不是刚刚受骗而是一直在受骗,他骗她也就罢了,她最恨的是自己居然没有看到她的生活是一桩骗局,不是他从一开头故意骗她,也不是她在中途没有发现,是她早就知道他在骗她,却故意蒙住自己的眼睛,甘心接受了这个骗局。她就是受不了这个才径直走过去捅了他七刀,一年一刀,一刀不多,一刀不少。再然后她就出门下楼去了“幻境中的情人”酒吧喝酒,像他一样,她也可能是随便走进细雨潇潇的小街,恰好看到了那家酒吧,就走进去了。她刚刚杀了他,浑身在发抖,还没有想到害怕,只是想出门去做点什么,最好到人多的去,最好喝点酒,让自己得到麻醉,至于酒吧叫什么名字根本不会在意。当年本城所有的酒吧都有一个规矩,单身女孩进去不会受到阻拦。她就那样没受到任何拦阻地走进了“幻境中的情人”,别人看上去她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在那种地方又有谁真会关心一个自己走进来喝酒的女孩呢?没有人,不会有人的。她要了一大瓶那种牌子的烈性威士忌,她觉得自己可能需要喝很多很多酒,但是她喝着喝着,就想起了他和那男人过去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就开始哭。她一直哭一直哭,酒吧里人来人往,不会只有他一个人注意到了她,可是真的会有人像他一样去问她为什么哭吗?难道一个孤孤单单的女孩子一边大口痛饮烈性威士忌一边痛哭这种事在那种地方很稀奇吗?能进去那种地方的人什么没见过,喝吧,哭吧,喝完哭完她就会走掉的。米塞斯说得对,“社会是实现世俗目的伟大手段”,“幻境中的情人”就是手段之一,他终于有点理解那些白天衣冠楚楚晚上却乌泱乌泱赶去那里放浪形骸的男女了。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

他的作案嫌疑天亮后就被排除掉了,但在这之前仍被警方加铐子关进临时拘留室留置到天亮。放他出来时负责此案的警官代表警方向他道歉,还客气地请坐下喝一杯咖啡。两个男人愉快地聊了一会儿。警官告诉他鉴于已经发生的不幸他可以申请国家赔偿,而他愿意提供帮助。就是过程麻烦点儿。

“有多麻烦?”不是为了钱,仅仅是出于惊奇,他笑着问。——这个时刻,那个爱嘲讽的小人复活且又想吹口哨了!

“可能会惊动街道,还有你的工作单位。”同样因一夜无眠而一脸疲惫的中年警官道。

“量不大吧?要是有一个亿,我就干。”

警官和他一起笑。“总共错抓了一天,不,是一夜,又没耽误你的工作。让我算算……估计这笔钱够你请我喝几次咖啡,如果你愿意请的话。”

“那就算了。”他笑道。

口哨响起,俏皮而嘹亮。他没有再想到诸如谁是第一个输入者之类的愚蠢问题。表针指向七点,再过一小时就要打卡上班。

“我可以走了吗?”

“等等,我也没吃早餐,你又不要国家赔偿,在我这里吃吧,我已经让他们送了。你是单身汉,又没老婆做好早点在家等你。科学家也要吃早饭吧。”

他想没必要拒绝警官的好意,就没走。再说咖啡不错,还没喝完呢。但早餐迟迟不来。两人不能干坐着。他们继续聊天。

“为了办案子,我们查了你的单位,好像是科学院的什么研究所。”警官说,边说边羡慕地看他一眼。

“算法研究所。”这一眼连被铐了一夜的腕部肌肉都轻松了。他说,“不过……啊,她,那个女的——这当然不关我的事——法院会怎么判她?

“放心,不会是死刑。”警官说,又不看他了。

他并不想让法律判她死刑,只是好奇。

“她怀孕了。”警官说。

应该判死刑的女犯怀孕了就可以不判,他听说过,但知之不详,也没有兴趣知道更多。喝完杯底的咖啡,他站起身。

“我真得上班,走了。”

“不不,再坐一会儿,就一会儿。”警官站起来拦住他说。

“还有事吗?”

“有。但跟你无关,”警官皱了下眉头,“虽然她怀孕了不会被判死刑,但是……有件事让你知道也没关系。孩子不是被害人的。”

原来是这样。他吃了一惊,但想了想……又撂下了,只想吹一声口哨。

“不过人确实是她杀的,她家安的有监控,杀人过程都录下来了。不过这另外一个男人是谁,我们仍要查清楚。”

他差一点就把“不是我”三个字喊出来了!事后觉得可笑,我不过是昨夜倒霉催的去了那家不该去的酒吧,和一个不该碰的女人和一桩不该沾惹的案子撞上了,怎么就吓成这样!

“我还是走吧,时间真不早了。”

早餐已经来了。就是外卖。豆浆油条包子,另外每人一盒酸奶。

“吃吧。”警官说。

他又不好拒绝了。怎么说人家都是一名警官……谁会拒绝一位警官啊。

两人开吃,屁股都没有挪一下。

“哎,也给我们说说你的专业。啥是算法呀?”警官边吃边抬头,问。

原以为张嘴就能来,可是对一位警官讲新物理学……他认真地想了想,才道:

“这个一句话说不清楚吧……比方说有一台计算机,一个人坐在计算机前面输入一段代码,就是一些英文字母或者阿拉伯数字,然后enter,让计算机根据程序运算,输出结果……啊,我知道该怎么说了,可以说算法就是程序,反过来也一样。”

他终于觉得自己说了一句警官能听懂的话,浑身上下都轻松了。

“听起来还是很玄。”警官说。他已经吃完,对他的话并不感兴趣的样子,开始收拾残局。

他也吃完了,收拾残局,准备自己拿出去扔掉。两人站起。警官先伸手,用力和他握一下。

“误会。不过这也常有。你刚才说到算法就是程序,我们这里也用电脑,可我觉得程序不重要,反正已经编好了,重要的是输入……比方昨天夜里,你要是不去酒吧,或者去了不掺乎那女人的事,咱们俩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见面。”

警局门外就是地铁站。过安检闸门时他想不得不承认警察就是警察,理解力强。自己一直研究算法都从没想过社会也可以被视为一台巨大的计算机,应当和m7差不多,也许比它还厉害。还有一点更厉害,警官说到输入,那意思仿佛是说任何人都有可能成为自己和别人命运(算法词汇是输出)的输入者。

这已经有点可怕了。

走出地铁时他被下一个意念吓了一跳:人是不是计算机/算法?

当然是。尽管人过一百形形色色,但关键是即使这一百个人是一百台不同的计算机/算法,人这种存在也仍然是计算机/算法。

算法是程序。虽然这个表述不十分准确。但人是程序?驱动无数台电脑运算的程序是人编的,可人这种算法/程序又是谁编的?

下面一个意念就更可怕了:谁是人这种算法/程序的第一个输入者?他、它甚至祂的“世俗目的”又是什么?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过去也零零碎碎地冒出来过,可今天不一样。它们一古脑地全冒了出来……是他的苦难要来了吗?

他打卡进入工作室,在m7面前坐下来,手机铃声就响了。

“你是××?”

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自动显示手机属地和他所在城市相距两千公里。听话音是一个年龄已经不轻的男人。

“请问……您哪一位?”

“我是××的父亲。”

他沉默,这新的一个××,就是那个被他从“幻境中的情人”酒吧带回她租住的公寓的女子。

他心里马上就有了一点儿慌乱。他跟那个案子一毛钱关系也没有,他慌个么事?

“你有什么事?”他用一种自己都没想到的、出奇冷静又加上了冷淡的语气问对方。当然,冷静和冷淡都是装的,自己都听出来了。

“我现在就在你刚离开的警局。警察告诉我,我女儿肚里的孩子不是××的。”男人说,他也很冷静,冷静而坚定,这使他的声音里甚至有一点铿锵,他听出来了,他的冷静、坚定、铿锵也是装的。

他不说话。思路迅速变得异常清晰,不说话就是说了话。

“你怎么不讲话?”对面的老男人感觉到了他的沉默,这沉默是有压力的,表达了拒绝和比拒绝更强大的漠不关心。当然,仍然是装的。

“你要我说什么?”他一开口就会让对方感觉到他离那个案子更加遥远了。“啊,我对你女儿的遭遇表示同情。对你也一样。昨晚上我做那件事纯粹是出于同情和……啊,怜悯。她一个人,在酒吧里喝醉了,一直哭,没人理她,我就把她送回去了,只是没想到——”

“你拉倒吧!”手机另一端的老男人怒不可遏,冲他叫喊,“你可以对警察扯谎,但是对我,我是一个父亲,就不要扯谎了!我现在问你我女儿怎么办?她现在情况很不好,警察说了,有可能流产,连审判都要推迟!”

他听出了对方的恶意。但是……要冷静。其次……难道他是个谁都可以随便欺负的男人吗?

“这位大叔,虽然我对你和你女儿的遭遇深表同情,但是,你刚才说的事儿跟我扯不到一起吧!”

“怎么扯不到一起?原先我还以为孩子是死掉的那个混蛋的,到这里见了警察才知道不是!那是谁的?她现在被害到这个地步,你要还是男人,就好汉做事好汉当!”

他挂断电话。这种人不值得跟他废话!可他马上就想到麻烦恐怕不会那么容易结束,因为手机铃声瞬间又响了。

他想了想,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我说大叔——”

对方没等他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就粗暴地打断了他:

“××,我这会儿就告诉你,那一个死了,眼下就剩下你了,你逃不掉的!最好还是乖乖地把该扛的事扛起来,省得后悔!”

他一点儿也没被对方吓住,反而被激怒了,一字字道:

“如果你敢再这样跟我说话,我就报警!”

没想到对方比他更早地大声冷笑起来,让他一身鸡皮疙瘩扑籁籁地往下掉:

“报警好!你不报警我也要报呢!好吧你说,是你报警还是我报?!”

他有一种越来越深地进入一场噩梦的感觉,再次果断挂断电话,站在那里想,脑瓜居然一片空白……“又是一个输入者!”这种时刻居然想起了这一句,连输进m7里的代码都想好了!

他没有选择在对方之前报警不是胆怯,而是觉得事情可笑。这哪跟哪呀!还有,即便一定有无妄之灾要火星撞地球般砸到他脑门上,他也不去做那第一个输入者!不做!不做!不做!较劲的话说三遍!

虽然如此,他仍在半小时后再次到了警局,见到了那位衣冠并不寒碜、头发花白、身材高大健硕的父亲。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这老男人是一位不大不小的地方官员!

刚请他吃过早餐的警官开始处理他们的纠纷,并以快得让他头晕目眩的效率在二人间达成协议——当然令他感到羞耻,但又觉得如果能迅速结束一切,也不是不能接受!随后一刻没停他就和这位一直横眉立目贴近地守在他身旁、像是怕他一转眼跑掉似的父亲,以及一名辅警去了最近的一家医学鉴定机构。过程很不顺利,尤其是处在一种既恶劣又屈辱的心境之下。后来他努力委屈自己想他也不能说完全无辜,昨天夜晚那间酒吧里多少人进进出出都对那女子不理不睬,凭什么你好鞋要去踩臭屎?……接着就想他带她回公寓那女子醉倒在电梯间里出不来他努力抱起她时和她耳鬓厮磨的一刻身体骤起的某种反应……走出医院时那个可怕的父亲对他态度好了点儿,但目光仍旧凶狠而严厉。他说:

“我对你今天愿意配合做检查是满意的,下面我们等。不是你的啥话没有,但要是你……”

他一个字也没说。当然不会是他的,难道还会出别的幺蛾子?没听说他的精子和她的卵子还有可能发生远距离量子纠缠,或者在他和她之间存在着某种看不见的虫洞,虽然有物理学家认为两个量子之间发生远距离纠缠是因为它们之间存在着一个我们无法观察的虫洞……他要走了,觉得还是要说点什么,不然就太便宜了这个一直凶神恶煞般对待他的老东西。他回头,尽可能平静地和那老男人对视了长长的一眼,说出了挺狠的一番话:

“今天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你女儿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来的。这桩事情对我的教训只有一个……人是不能做好事的!尤其是被帮助的人身后有一位你这样喜欢‘碰瓷儿’的父亲!”

他没等那老男人勃然变色吼出后面的话便转身离开,几乎是跑进了地铁站,但那些话他还是断断续续听到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跑不掉的!……是你的就是你的!”

三天后还是那位警官,打电话通知他到警局去一趟。

挂断电话就觉得事情不妙。如果经过亲子鉴定那女子肚子里的孩子和他没有相干,警官是不会又打电话来的。再说出结果也太快,只有三天!果然到了警局他看一眼警官和那位父亲的脸色就明白自己真被冤枉了。警官拿盖有那家权威医学机构大章的鉴定结果给他看,一句话都没说。

孩子是他的!是他的!是他的!他觉得头顶上天雷滚滚……极度惊诧后第一个浮上脑回路的竟然又是那句话——谁是输入者!接着,他才山崩地裂地吼出了真正要说的三个字:“不可能!”

他已经看到了老男人的神情,并且一眼就看出了究竟:输入者就是他!一个不大不小的地方官,凭着他那些由地方伸到这座有两千万人口的大都市的乱麻般的关系网,已经把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弄成了由国家权威鉴定机构认可的事实!而且……他这时居然还能想到下一件会自然衍生的事:如果他是孩子的父亲,警官也会重新考虑他和这桩案子有没有内在的关联了。当然他没有杀人,可若是没有他这个子虚乌有的“第三者”出现,一向在被害人面前卑微到尘土之下的女子怎么会性格突变,对那个男人拿起了长刀?他会不会成为使凶案得以发生的另一只无形的手?法庭虽然不会让他因此坐牢,可他难道不应当和凶手一起承受道德的谴责?他的人生从此还会清白吗?

“你听好了,”那位官员模样的父亲正恶狠狠地对他说话,“你眼下最好的选择是把你该扛的责任扛下来。我女儿会接受她应接受的刑罚,生产之后他仍会去接受审判,然后去蹲大牢。可是你,必须接受和抚养这个就要出世的孩子,直到我女儿出狱。那时你们再决定是不是一起生活!……”

他可能还说了别的话,甚至还貌似慷慨地作出种种许诺,包括将他在本市购买的一套房子借给他和她女儿出狱后居住。但那时他首先必须和他女儿在民政部门完成婚姻登记。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没有料到,接下来他会瞬间因为再也忍不住突然放声大笑,他笑了很久,笑声响亮,直到笑出眼泪,肚子跟着疼起来,不得不弯下腰去双手捂嘴止住自己疯狂的笑声。

“警官!这小子疯了!”那位地方官员身份的父亲失声叫道,同时脸色大变,但他很快就纠正了自己的话,“不,装的,他没疯!××你就是想玩装疯卖傻这一套也不行,我,不,法律,政府是不会放过你的!你不接受我方才的条件我就……我就什么也不管了,反正那孩子是你的!你接受不接受都得接受!还有我女儿生产和住院的所有挑费,你也要全部负担!就是因为你……她才……她才做了那件傻事,你才是那个杀人的凶手!”

他本来不能再笑了,听了最后一句又失声大笑起来,因为他想起了一件事:对于刚才等于说了另一句话——你就是第一输入者!算法物理学到了这会儿还有出场的机会,他就是再不能笑了也忍不住的!

这时发生了另一件让他想不到的事:那个地方官员——被女儿带给他的羞耻弄疯掉了的老男人——首先被他的笑声搞得精神崩溃了,似乎是因为他的笑声,警官和他的助手开始交换对这对父女不利的目光。老男人满脸充血,浑身颤抖,猛扑过来两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让他长达一分钟内完全无法呼吸……他又要窒息了,却还是断断续续地看到了这个红着眼睛、泪水也溢出来了的官员正歇斯底里地冲他大叫:

“流氓!无赖!孬种!……做了不敢认账!……我不活了……杀了你!”

如果不是警官和辅警迅速出手,将他从这个虽然五十多岁但仍能掐死一头牛的汉子手里解救出来,他非常有可能当场就死在后者手里。现在他明白那个将他不容分说扯进案子的第一输入者是谁了——铁定了是这个壮得像公牛一样的老男人,他为了替自己和女儿解套主导伪造了那样一份鉴定——可这个输入者却因为自己一手制造的骗局有可能跑风露气要就地杀死他!

他半天才缓过气儿,混乱不堪的大脑此刻却倍加清醒。他必须给这个骗子和输入者最狠的一击。他在他们家乡那种不大不小的地方把人活埋了都行,但在这座城市将他那一套卑鄙无耻用在他这样一位风头正劲的青年物理学家身上不成!

“你是什么态度?我们希望知道。”看他喘得没那么厉害了,警官道。

“我申请换鉴定机构重做。刚才这个鉴定是假的,他要不同意,就是说——”

“再次鉴定还是这个结果,你怎么办?”警官用警告的口吻打断了他的话。

“那就接着做,”他听到了一种清晰而且越来越无所畏惧的声音,都不像自己的声音了,凄厉,亢亮,急切,像一只春天发情的雄鸟在森林间鸣叫,“听说过‘无限游戏’这个词儿吗?我是学算法的,正在做一个课题,就是‘无限游戏’。我可以在这里对你们免费科普一下,‘无限游戏’是一种算法游戏,其实所有游戏都是算法,但绝大部分游戏都有终点,从没有过无限游戏,但今天我明白了,无限游戏从来就有,社会就是一种无限游戏,当然这种信念要建立在人类一直生存的假设之上。还有,人和人——比方说这位大叔——一旦和我进入到无限游戏之中,这种游戏就不会在一天、一月、一年甚至十年内结束,它只会在我和你二者之一生命结束的日子结束,只要两个人都活着,游戏就一直持续。我告诉你我建构无限游戏的基本思路,它不像有限游戏,玩家是为了赢而来,无限游戏不是,我不求赢,但也绝不能输……怎么样,这位想认我做你的倒霉女婿的倒霉大叔,如果你愿意,警官也没意见,我们就一起玩,把这场你们强加给我的‘无限游戏’玩到你或者我生命的终结!”

“你这个……流氓!无赖!坏蛋!孬种!……警官,我听不懂他的话!”老男人又在叫喊,但已经没有了方才的气势,目光里也开始浮现出某种恐惧,他开始转向警官和辅警求助,“警察同志,你们不能听他的!我不同意进行第二次鉴定!你们,还有检察机关,法庭,一定要强迫他接受现在这个鉴定!不然……不然……我就去上访!我在北京也是有人的!”

他后来一直想:警官是聪明的,并且已经作出了判断,转身对这位父亲说:

“根据法律,我们不能拒绝这位公民进行第二次鉴定的请求,但我们也不会同意和他玩他刚才说的那什么‘无限游戏’。由于第一次鉴定的机构是你找的,第二次鉴定的机构就应当由他来找。假若鉴定结果依旧,那他也就没有了搞什么‘无限游戏’的理由。——你觉得这样可以吗?”

“可是……我……不……,”老男人语无伦次起来,“我女儿还躺在医院里,无论如何他都要负责……这座城市太大,基本没有一个好人……不是他干的凭什么那天夜里别人都不管,就他把我女儿送回了公寓……我还有个想法没来得及说呢,人也有可能是他杀的,然后嫁祸给我闺女……警官我跟你说他有这么干的动机……我女儿虽然受他一次骗怀了他的孩子,但有可能仍然爱着死去的××,他出于忌妒下手杀了××,却嫁祸给了我的傻女儿!……”

“对不起我得打断你。刑事侦查结论不支持你的猜测,他什么都可能是,唯独不可能是凶手。”警官说,“下面你们协商一下怎么办!”

又一件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那位满脸横肉的父亲,刚才还踌躇满志、胸有成竹地等待着一个大获全胜的结果,听完警官的话,他却转身拉开门,以一种快到谁都来不及阻止的速度冲了出去。等警官和辅警冲出门外,他已经像陀斯妥也夫斯基书中的人物一样风一般快地消逝在地铁站入口的人流中了!

不但如此,从这时起他的手机也打不通了,警官不得不提出申请在全市查询他的位置。最后查到了,他已经不在本城的地面上,他上了飞机飞回了他的权势和伎俩能够施展的故乡和城市,以后无论警方如何联系,他都没有再次出现在这座城市里。

那场他刚说出来就把一个在自己地盘上呼风唤雨的地方官员吓跑的无限游戏,却意想不到毫无征兆地开始了。警官花了三个小时找不回那位父亲,回头看他道:

“我也怀疑亲子鉴定的真实性,但它毕竟是权威机构提供的证据,如果你想推翻它,仍然需要去另一家你和我们都认可的医学机构做第二次鉴定,不然——”

他知道警官没说出来的意思。作为已被卷进这场暂时还算是有限游戏的对弈者,他仍然要按规则把游戏玩到终局。

“过去我从没觉得人世间会这么肮脏无耻,现在我不这么看了;过去我也一直怀疑连人世间也是虚拟的,是一种被算法/程序驱动的运算,现在我也不这么看了。”他对警官说,虽然怀疑对方听得懂他一腔激愤说出的话。

他按照警官的指引找了另一家鉴定机构做了第二次亲子鉴定。孩子当然不是他的。清白应当失而复得,他想。同时他也不很在意地听到了一些那女子的消息:她一直在羁押中,但是因为怀着一个生父不明的孩子,还因为她杀死的男人似乎没有家属强力推动对她的审判,案子居然拖了下来,直到她生下孩子。

这时出面收拾残局的人换成她的母亲。案子当然要继续按法律条文走,产后的她被判了二十年有期徒刑。

说实话这时他完全不关心她了。一方面他受够了;另一方面,这段经历让他在算法基本等同于虚拟的层面上对米塞斯“社会是达到世俗目的的伟大手段”这句话有了更深的和形而上的理解。如果连人世间事都存在着被人虚拟的可能,那么他和她之间发生的事也就有可以是某个输入者虚拟的,何况后来还以父亲形象出现了一个真实和强力嵌入式的输入者,输出的却是一张虚拟的亲子鉴定书(附带说一句强力嵌入也是算法词汇,表达的是一种对原始输入施加强力扰动以求改变运算方向和结果的手段)。

但是……无限游戏并没有结束,它开始以另一种刺破他的玄幻感的方式延续并且一刀切进了他的真实人生。以后数年间他一直遭遇着和那个女人以及孩子相关的各种事件的袭击。总是在出乎意外的时刻,他会被叫到单位领导那里,他们又接到了一封诬告他是那女子生下的婴儿的生父的匿名信,而网上关于这件事的帖子就从没有停止过,内容无非是这对可怜的母女今天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而他这个名气越来越大的科学家却毫无人性对她们选择了遗弃,闭上眼睛不管不顾,让她们尤其是他的亲骨肉陷入贫困、屈辱和无家可归之境。

为了彻底洗却与之相关的流言蜚语他艰苦、顽强地战斗了七年。他很快就后悔当初对那个父亲说出“无限游戏”这种专业词汇了,他认为是他给了那个坏人以启发,让他和他那不善良的一家加上七大姑八大姨有了对他施加无限伤害的兵器。他报警,请律师专业处理此事,但游戏对手是隐身的,无处不在又不在任何确定之地。所有的检举信都匿名,流言则随着网上的帖子和转帖风一样四处传播,对可能惩办它的法律不睬不理。

虽然他的工作没受到太大影响——以后几年间他艰难地完成了“无限游戏”的算法模型设计,再一次获得了国际物理学界的“未来大师奖”——但生活还是被毁掉了。在最有可能恋爱结婚的年龄,他人背后的非议让他远离了每一个有可能与他谈婚论嫁的女孩。他三十岁就有了白发,同时感到自己提前进入了人生的中年。这以后即使仍旧有人给他介绍结婚对象,并催他去和女方见面,他要不会无缘无故爽约,要不去了也会突然意兴阑珊,随便找个理由走掉。

大约是第七年的夏天,网上关于他作为第三者插足一对男女恋人导致女方杀死男友并为他生下一个婴儿的帖子一夜之间突然消失,时不时像幸运彩蛋一样砸到他头上的匿名信也不再寄到领导的办公室。无限游戏还是成了有限游戏啊,他呐呐自语,但心里还是像被狂风暴雨袭击了一样感受到莫大的宽慰和惊奇,后一种感情甚至让他想找私家侦探打听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当初办案的警局仍在。经手他案子的警官却退了休。每次路过警局门前他都会想,如果那位警官还在,他是不是也不好这样去问他:

“匿名信怎么没了,还有那些流言……谁成了这个可笑的游戏的终结者?还有,任何输入、运算、嵌入、强行嵌入、扰动……都是为了最后的输出,这个游戏——通俗一点儿说就是它像石榴树上结石榴一样——结出了什么果?”

又是三年过去……还是一个细雨霏霏的夜晚,因为无聊,他一个人再次走进了那条小街。“幻境中的情人”还在,七彩的霓虹灯仍在闪烁明灭,不过自上次他来过后十年间这家酒吧也经历过沧海桑田,现在被改造成了一层楼面营业,临街的墙上还装上了大块落地玻璃窗。只是当年的红火不在了,已经九点钟了,酒吧除了一个只身坐在临窗卡座里的女子,几乎没有别的客人。

他没有想到进去喝一杯,却在一回头之际认出了她。

她也认出了窗外的他。他第一个意念就是她像十年前一样,还是一个人,不过这次面前放的是一杯而不是一整瓶洋酒。

她望着他,开始没说什么(当然说也听不见),但接下来他看到她对他招了一下手,嘴唇在动,像是说了一句什么,听不见,但他看懂了。她在请他进去。

他没有任何犹豫和思考就推开了酒吧的旋转门……一名侍应生已经看到是她招呼了他,就没有马上过来打扰他们。

他一步步径直向她走去。她身子一动都没有动,更没有站起,就那样坐着,微笑地望着他,直到他在她对面落坐。

“嗨!”还是她先开了口。

“嗨!”他回答。为了十年后的故地重逢和与她的意外邂逅,他激动得心都要跳出来。

“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我吧?”

“不错。没想到。”

“我也没想到……不,我撒谎了。我想到过也许能在这里碰到你,就像刚才那样,我坐在这里,看着窗外,你沿着人行道走过来,因为要找地方避雨,一回头就看到了我。我们真是有缘。事情真就这么发生了。”

他让自己平静。必须平静。侍应生还是过来了,问他要什么。他仍是滴酒不沾,但今天也要了一杯和她一样的经典格兰杰高地烈性单一麦芽威士忌。

侍应生离开了又来,放下一杯酒又走掉。

“你……出来了?”

“三个月了。只要是周末,都会到这里来坐坐。毕竟这里是个让我的心倍感温暖的地方。”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啊,想法?”

“因为你呀。在我人生最黑暗的夜晚,有一个与我完全无干的人帮了我,他怜惜我,甚至有可能在那个短短的夜晚一见钟情地爱上了我,然后她就从这里把我送回了公寓。”

“不,没有那么一档子事。”他望着她的眼睛说,渐渐少了开始时的激动,以为被忘却的记忆和伤害却全都在复活。

“我胡说呢,以为不会吓住你,但还是吓住了……十年了,十年可是不短的时间,有时候我觉得像是过了两辈子……你也一样吧?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一说吗?”

他心里有了一种瀑布坠崖般的急切,脱口道:

“三年前是谁作的主,停止了对我的伤害?……是你吗?”

她没有回答,微笑地看他的眼睛,好久才道:

“你为什么不问问当初是谁作主,开始了那一切?”

他的心大动……一个猜测浮现出来,但他不能相信,觉得又像个玩笑。“不会……是你吧?”

“如果是我,你今天……能原谅,不,懂我吗?”

他在想象中被惊得跳起来,不过……他仍然坐在原来的地方。

“怎么会是你?……第一个加害我的人当然是你父亲!一场游戏从开始玩到结束,我认为最可笑的地方在于,是他第一个告诉我你怀的孩子是我的,不是警方,甚至也不是你!”

“我告诉他的。我父亲在这件事情中的处境很……不幸吧,他在我们老家是个很体面的人,却生了我这么任性的女儿……说别的他不信,这话他一听就信。”

“原来你才是那个第一输入者。不过我还是觉得这也太……我不明白,无论怎么讲我总是对你做过好事吧,凭什么你要……我不想说你恩将仇报,毁了我,其实也没有。但我的生活,主要是社会评价,受到了很大损害。”他陡然又想起了另一个不解之谜,“亲子鉴定又是怎么档子事儿?那东西总归是他伪造的吧?

“也是我干的。鉴定材料是我那个男人的,我早早就将它冷藏到了某个地方。至于怎么操作的今天我不想讲那么清楚,因为它会牵涉到几位帮过我的好人。”

“我没别的意思,也不想追究谁的责任,只是想知道究竟是为什么……你看啊,那天夜里这家酒吧里人潮如涌,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你在哭……我这才……”

“你不必说了……那天夜晚你被我吓住了,以为你不去帮我我会出什么事……可是,第二天早上,我在警局的临时拘禁所清醒后第一个念头就是:我肚里的孩子怎么办?我杀死了她的父亲!以前我为他堕过四次胎,这次要是不把她生下来,医生告诉我就不能再生了。我打定主意不管那个男人答应不答应我都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为了证明他是孩子的生父我才冷藏了鉴定材料……可是转眼间我亲手杀死了他……孩子我一定要生下来,哪怕她只能在流言蜚语中有一个父亲,也一定要有一个父亲!……”

“可这跟我什么相干……凭什么你要把我扯进来?我终归是帮过你!”

“那天夜里被抓进警局前我已经有过那么多经历,觉得这个世界多么污浊呀,我活到这一步,总得有人负起责任……”

“那也不该是我!”

“不同意……这我倒要问你一句了,凭什么不该是你?不错,你是好人,可是凭什么这种责任好人不该来承担?坏人是不会承担的!”

“你这是什么道理,因为是好人就应当承担?”刚说完这些话他就明白她的意思了,“可是……你这么做,想到会伤害无辜吗?”

“后来听我父亲讲,你当着他的面说,社会是个无限游戏。他不是很懂,可我一听就懂。谁在承担这个被不停玩坏了的人世间?是那些好人,比方你,还是我杀死的那个男人?”

他张了张口,想再说点什么,却觉得词穷。

“在我们的游戏中,用你的话说,第一输入者确实是我……我当时像是落到了最黑暗和深不见底的井里,还在往下落,手边有一根稻草也要抓住……你就是我的最后一根稻草,因为你善良,酒吧里那么多人中没有一个注意到我在哭,可是你进去就看到了我,开始怜悯我,担心我会不会出事……你不要否认,正是因为这一点点怜悯,让我认定你就是我死也要抓住的男人……不管你怎么想,也不管这么做会给你带来多大伤害,我当时都那样了,只能什么都不管了……告诉你一件残酷的事,我自己做出一个决定……就是像你说的,真让它成为一个无限游戏,我不求赢,但决不能输……我所以会下这个决心也不能只怪我一个,也得怪你,是你让我觉得你有一颗善良、懂得怜悯的心。只要我把这个游戏玩下去,你当然会痛苦,但你终究还是会被人认为是我孩子的父亲,你没有胜算的,而我一个弱女子,带着一个在监狱医院生下来的孩子,永远都不会输!……我后来让他们每年写一封匿名信寄出去,有时候自己也动手在网上发帖子散布流言——监狱里也让上网——当然要隐姓埋名,全是为了这个!”

“可是为什么七年前游戏会……我是说……”

“七年后我决定停止游戏,是我知道自己要被提前释放,二十年刑期减到十年。我的女儿来看我,她长大了,她在我父母照料下生活得很好,而我已臻高龄的双亲甚至都离不开这个漂亮乖巧懂事的外孙女了……还有,在我们老家的城市里,谁都知道她是你的女儿,而你这些年一直很努力,成了国际最知名的物理学家。哪怕你对她不理不睬,我的漂亮的小女儿也是你的小女儿。不但大家这么认为,她自己也这么认为。”

“什么?游戏今天并没有结束?”他还是叫起来,脸也白了。

“我出狱后就回到了这座城市。我还是说实话吧。三个月了,我天天都坐在这里……等你,想求你一件事儿。”

“等等……原来七年伤害突然停止是因为……不不,怎么会这样!要是这么玩下去,假的就又成了真的,虚拟的就成了现实的,有限游戏还是成了无限游戏!”

“请告诉我,这有什么不好吗?当然你可以拒绝承认你是我女儿的父亲,因为你确实不是……但我想请你不要打破我女儿那个玫瑰色的梦。她一直在等我出狱后带她见一次她了不起的科学家爸爸……还有,在我们一起玩的这个游戏里,从最初那个夜晚到今天,你就没有哪怕在一念之间生出过爱我的想法吗?你到了年龄一直没结婚真的和我一丝一毫的关系也没有……我就那么丑吗?”

他觉得喉咙又被一双有力的手卡住了,他喘不过气来。

“你刚才还在说输入者这个词儿,其实我觉得我们每个人都是人世间这个无限游戏中的一名输入者……别人在我的生命中输入过多少罪恶,你在我和我女儿的生命中就输入了多少善良……不然今天的我会成个什么样子?我就是出来了,也会一回头就对人世间进行罪恶的输入,成为我自己也憎恶的那种最坏的女人。可今天我可以自豪地对自己说:因为有了你,我不会成为那样的女人了。至于你是不是会满足我女儿的梦想,答应见一见她,甚至承认你是她的父亲,我都仍然……对你满怀着憧憬、希望和信心。你不会答应我的……不,你会的,你不是一个残酷的人,是吗?”

(原载《中国作家》二〇二二年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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